声音打着颤儿,她向他述说了有关杨玲的一切。丈夫听罢,呼吸急促,神色冲动,霍地站了起来,说:“你、你……这事你该早说呀,何必让孩子受这么多年苦!”见妻子泣不成声,他上前扶住她的肩头,转换口气劝慰道:“干吗要哭?好事!孩子终有个讯儿了,咱得到了一个女儿,该高兴才是。这女儿没说的,咱认!应该把女儿接回来!”
杨惠琳抬起泪眼,望着丈夫,讷讷说道:“我知道你会是这个态度,但咱平平静静的家里突然插进一个女儿,怕小婧难以接受。话音未落,房门猛地被推开,刚满13岁的女儿余婧冲了进来。这孩子在外屋把一切都听到了,她扑到妈妈面前,急急说道:“妈妈,你怎么这么糊涂?我有一个姐姐多好!我怎能不接受!妈妈,快把姐姐领回来吧,我想见见她!”
杨惠琳愣呆呆地盯盯女儿,又盯盯丈夫,把头一埋,眼泪泉水一般又夺眶而出。
“说是喜事,怎么还哭?”丈夫老余嗔怪她,随后兴冲冲吩咐女儿拿笔拿纸:“这就给你姐姐写信,咱们告诉她,全家盼着她尽早来京,这个家庭是她的。她应该回到北京来,回到亲人身边来,陕北家里三个老人的恩德咱们要报,咱们负责养老送终!”
王杨玲怔怔地站在北京春天的阳光下。
当她接到郝海彦叔叔的电报,说生身母亲已经找到,接着又收到北京的母亲、父亲、妹妹联名写给她的信以后,她哇哇大哭起来。那泪水、那悲声仿佛聚积许久许久,现在一下子决堤了。她恨不得与可怜的妈妈,可亲可敬的爸爸,还有那个可爱的小妹妹立即就会面,但她却迟迟没有动身,她惟恐陕北家里三位老人感情因此受到冲击——尽管她只是小别他们。直到老人们获悉找到了她的生母并再三催她上路,她才决定启程。一旦说走,是那么匆忙,连电报也顾不上给北京家里发,她内心原本竟是这样急切哟!
到了北京,她恍惚觉得这又是个梦。她在心里不停地发问:真的我就要见到我的生身母亲了吗?
这一日,杨惠琳早上起来就有点神不守舍。上班前,她向小余婧交代:“今天下课后,别参加体育训练了,早点回家。你姐姐要是来了,马上给我打电话。”
下午下班前,果真余婧打电话找她了。小余婧兴奋地在“妈妈,快回来,姐姐来啦!姐姐真的来啦!”
她的心立即呼呼的跳起来。顾不得换下工装,便匆匆骑车往家赶,上楼梯一步跨两三个台阶。推门的一瞬间,她只觉得狂跳的心几乎要蹦到嗓子眼了。余婧见她回来,蹦跳过来搂住她,兴奋得满脸通红,说:“我给姐姐烧了热水,姐姐正洗澡呢。”随后又大声冲卫生间叫道:“姐姐,妈妈回来啦!”卫生间里哗啦哗啦的水声停歇了。杨惠琳僵立在卫生间门口,浑身哆嗦,几乎站立不稳。她把身子靠住墙,扬起头微微眯着眼睛,竭力使自己稳住情绪。卫生间里传出窣笨窸窸的穿衣声。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大姑娘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对苦命的母女,在经历了20年的痛苦分离和坎坷磨难之后,就这样相见了。最初的情景与母女俩的想象并不一样。
她们都曾无数次在脑子里勾画过母女相见的情景,都曾认为自己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对方,会哭,会笑,会放开声音呼叫。然而此刻,她们只是默默对望着,彼此的心都怦怦地跳,彼此的神情都有点慌乱,彼此的动作都显得紧张僵硬。
“妈!”“杨玲!”
声音是拘谨地、怯怯地发出来的。“这就是我那揪心扯肺的女儿?”杨惠琳盯住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般高、两颊被高原的阳光晒得红扑扑的姑娘,鼻根发酸、眼圈有种热辣辣的感觉。“这就是我那在梦中千呼万唤的妈妈?”王杨玲望着站在面前这位微微发胖的中年妇女,喉头袭过一阵一阵干燥的痉挛。谁也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还是小余婧缓和了气氛:“干站在这儿干吗?坐下说话多好!”她笑嘻嘻地牵着两人的手,拉到客厅沙发前。杨惠琳和杨玲一落坐,都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紧紧拥抱在一起,放开声音哭起来……
晚上,杨惠琳和杨玲躺在大床上,20年的离别泪,相思情,道不完,诉不尽。
窗外,一轮明月挂在洁净如洗的夜空。正是阴历十五,这轮满月好大好圆。
杨玲到京的第二天,杨惠琳的丈夫老余正好从石家庄回家休假。这位当年因反对瞎吹林彪历史而受尽磨难的血性汉子,却对王杨玲怀有一副慈爱的柔肠。杨玲和他很谈得来。
一家四口团聚,家里出现了非同寻常的热烈欢快气氛。邻居和厂里来串门的同事,见这个家庭突然来了一位乡下姑娘,而且家人的情感都被这姑娘搅动了,多少有点惊奇,不由便要打听这姑娘是他家什么人。杨惠琳给人说这姑娘是她的女儿,别人不信,说她瞎说。老余担心人们再往深处追问,又要触动妻子心中的隐痛,便大包大揽地宣布杨玲是他过去的女儿。反正他的经历复杂,别人摸不清楚,更重要的是不论什么样的议论压在他这个男人身上,总比压在作为女人的妻子身上要好些。这一点让杨惠琳心中既难受又感动。
一家四口逛公园、转商场,买来一卷卷胶卷尽情地拍照。
杨惠琳买了新衣,里里外外替杨玲换了装。小余婧还领着姐姐去一家仿明星化妆照相馆,上上下下仿照外国电影明星的样子妆扮起来,一人照了张大彩照。相聚的日子充满喜悦和甜蜜。老余还陪杨玲游览了天安门、故宫、颐和园、八达岭等名胜古迹。他对杨玲说:“爸爸人到中年,突然多了你这个女儿,爸爸好高兴啊!”
王杨玲抬起头,久久望着妈妈,随后郑重地点点头。
“妈在这里可是把工作都给你找下了。”杨惠琳一急,提高了声音,“就在咱家对面的大楼里当售货员,一个月一百六七十元工资。咱们一边工作,一边解决户口问题,好多人,包括你那些知青叔叔阿姨,都愿意出力帮忙哩。”
杨玲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在这儿呆不惯?对妈有意见?放心不下养父养母?”杨惠琳更急了,连珠炮似地追问,小余婧也凑上来,说:“姐姐,别回去了,在这儿多好!爸妈早说了,陕北的老人由咱们家养老送终,你还操心什么呀!”
杨玲抓住妈妈和妹妹的手,轻声说道:“我这趟来,原本就没打算留下。你们和爸爸的心情我理解,但陕北的老人也是我的亲人,你们不知道,他们是多么需要我。养父养母年岁都大了,我不可能和他们一块再呆很长时间了,找到你们,我很幸福,但我不能离开他们。”说到这里,杨玲的眼圈红了。
苦苦思念了20年,一朝团圆,忽又要分手而去,杨惠琳的感情哪能经受得了!她苦苦相劝王杨玲,用各种理由企图说服她留在北京,留在自己身边,对陕北一对老人,也提出种种安排方案以供女儿选择。当年为时势所迫,她把女儿丢弃在荒凉的黄土高原,她觉得她欠了女儿一笔债,她要偿还这笔债。她请来了杨玲非常尊敬、非常信服的知青叔叔阿姨们,这些刚踏进京城的老知青们,同样希望杨玲能留在北京。他们非常清楚地知道杨玲回到陕北以后,那滞重的黄土高原的生活会怎样无情地磨损她青春的生命,会把多大的压力搁在她的心头和肩头。王杨玲在人们的苦劝下,终于答应:她先回陕北去,妥善地安排好两位老人,把麦子收割碾打完,然后再来北京,永远和妈妈、爸爸、妹妹呆在一起。
杨惠琳自然高兴,她的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了!
随后几天眨眼就过去了。王杨玲回陕北前一天,爸爸特地从石家庄赶回来为她送行。在北京整整呆了一个月,又到了月圆之时,全家人又团聚在一起了。月儿皎洁,月儿明亮,月儿看着这一家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人高高地举起了酒杯。
王杨玲又回到陕北的土地上。
去北京这一个月,与生母重逢带给她的巨大喜悦并没有淹没她对黄土地上将她抚养成人的两位老人的牵挂之情。走时养父身体就很不好,尽管养母曾对她说:“去吧,你的亲妈想你,你该回到她跟前去,在咱家你要把罪遭死哩!”她却觉得,她和养父养母以及患有癫痫病的叔叔相依为命的关系,是很难砍断的。现在,她答应了生母将她转回北京的要求,她知道陕北的老人对此不会有什么意见,但她却摆脱不掉一种沉重的负债感。在陕北老人身边呆的日子已为时不多,她要在他们跟前尽可能多地尽一份心意。
老人们见她回来,自然很是高兴。她拿出北京爸妈捎给老人的各种东西,养母见炕上一下子堆了那么多吃的、穿的、用的,心里过意不去了,连连叹道:“这么远路,给我们这老骨头还捎这么些东西,太费力气,太花钱了。咱家苦了你,你妈对咱家还是这么重的心意,教咱咋受得了哟!”养父依旧躺在炕上起不来,他一时糊涂,一时清酲。清酲时,盯着杨玲看,不说话,只把手往远处指。养母对杨玲说:“他叫你走哩,他不愿看着我们拖累你。”杨玲按住养父的手,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堵在喉头,泪水一下就涌了眼眶。
赶麦子黄还有一个来月时间。王杨玲到里外的县城门市部又上了一段时间班。收麦时,她请假回到家里,踏进了黄土高原绵延伸展、起伏不定的庄稼地里。
这是最后一次替家里收割庄稼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帮家里干农活,沉重的体力劳动曾压得她嫩弱的身子骨几乎要垮了架。她诅咒过不公正的命运,怨恨过苦难的生活,可现在,她突然生出一种十分留恋的感情。这坡坡,这坎坎,这黄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她是那样的熟悉,想到很快就要辞别这一切时,她心里酸酸的,直想掉泪。
麦子收割了,登场了,碾打了。与北京爸妈商议好的动身的日子到了。她把养父、养母、叔叔所有的棉衣棉被拆洗了一遍,把家中里外所有该收拾整理的都收拾整理好,该道别的老师、同学、朋友也都道别了,养母把该给北京爸妈带的土特产也准备好了,她该动身回北京。就在这时,养父的病突然加重了。
不能在这个时刻走开。她留了下来。
养母劝她:“只管走你的,他几年就这么拖着,还不知道拖到啥时候哩。”
她摇头。她不愿意就这么牵肠挂肚地走开。
养父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年8月底,养父终于闭上了双眼。
悲痛袭向王杨玲。她伏在这位像黄土一样质朴、终生劳碌受苦、让她领受过刺心经历更给过她巨大恩德的老人身上,失声痛苦。
王杨玲一手操办了养父的后事,将老人妥妥帖帖地安葬在村南一块向阳的坡地上。村里人感慨唏嘘:不亲的比亲的还好,女子比儿子还中用!
北京爸妈曾多次表示:老人养老送终之事,由他们包了,但杨玲没有指靠爸妈。老人对她的恩德她要自己来报答。她把一切都处理完了,才写信给爸妈告知养父去世的消息。
现在离开陕北,回到生母身边,投身一种全新的生活,从道义上讲完全可以说得过去了,从心理上讲也应该感到平衡了。然而,她仍迟迟不肯动身离去。日子一天天地拖下来。终于,她最后作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决定——暂时放弃回北京的打算。
也许是养父的去世给了养母太大的刺激,这位已经67岁的老人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双目视力急遽下降,耳朵突然背得厉害,两条腿终日疼痛,走路都很艰难了。王杨玲想,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就这样撇下养母自个儿回京。不能,她的良心不允许!
也许还有另外一件事情牵拽着她的心——她要不要接受一桩婚事?他是当地一个青年农民。他一直把她追得很紧。
她给北京爸妈写了信,告诉了她新的决定。她不知道爸妈获悉她的决定后,会不会同意,能不能理解她,她只是觉得她不可能再动摇了,养母在世之时,这决心她不会再变。她在心里祈求着妈妈和爸爸的原谅。
一个月亮很好的夜晚,王杨玲静静坐在L县城她租住的小屋的窗前。她凝神望着高原上空宛如银盘一般的月亮,回想着在北京时那两个月圆之夜。她依稀记起了曾经读过的两句唐诗:抬头望明月,寄情千里光。月儿能寄情,妈妈此刻也能看见这轮月亮。对着月亮,她无声地把心里的话向妈妈倾诉。
她的眼角有晶莹的闪光。月儿正圆。月儿还会再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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