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苗族,年生于重庆市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著有诗集《两个字》《那卡》等,另有中短篇小说若干。参加《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现居重庆。
长尾鹊
三闲堂门外,老榕树上的长尾鹊
以为穿过曾家岩隧道,就可以飞出重庆
她们进洞露尾,出洞露头
把留在地下的时间,分成两段
请原谅我这个说谎的人。冬日里的长尾鹊
不会像我这样抄近路
她们站在树叶间等待阳光的时候是真实的
出现在我的阴翳里是虚构的
我手握茶杯混迹于世。看到她们
白雪一样的胸脯,更凸了
她们的心里从来没有外省,只有外人
我怀不忍之心,仍深深打扰到了她们
雪地上
村庄里的雪地,有一个时刻
是保存完整的。没有任何早行人
也没有任何发疯的狗,改变大雪原有的样子
就连躲在暗处的黄豆雀的眼睛
也没有扫过村庄一眼
当她们的眼皮张开,这完整就破坏了
我看到了她们迷乱的小瞳孔
和我的瞳孔一样有着放大的饥饿
可我一直没有真正见到过那个时刻
雪地归零的时刻,没有被动物看见
也没有被植物摇动的时刻
我迷恋这几乎不存在的死寂,就如同
迷恋几乎不存在过的欢乐
素淡之交,若青草相望
我记得,向你描述过开阔
就是两根极为细小的青草之间,容得下一粒羊粪
我还记得,向你担保过清新
就是青草特意在春阳中长出绒毛,沾住下坠的露珠
我甚至记得
向你发誓过素淡之交
就是不和你一起躺在任何一根青草上
不把任何一株青草上的露珠,滴在你的脚趾间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可以关照全部土地
余音可关照更远的旷野
九十岁老妪的枯竭之身。在狗叫的近处
她的生茔,在狗叫的远处
更高一点的诸佛寺
在一声狗叫的尽头
这是一只名叫灰二的纯黄狗。她新生出的女儿
名叫两斤半,身上的毛黑里透出几点白
鸟羽扇出的风
你松开掌心,黄豆雀并不急于飞走
她的翅膀轻盈地张开,在蓄势
你正要捏拢,手指微动。她
便飞走。连一声扑腾都没有
你只感受到掌心的微风
是她遗留的,转瞬即逝
你手臂之下的黑猫,呼哧
朝着天空追了出去
雪地上,脚印绕了一个小圈子
天空中的黄豆雀,兜了一个大圈子
白鼻
村庄里人越来越少
一只香狸子,独对枯死的酸枣树
她内心绝望,面如独享
静静地等待冬雪过后,春天催生第一片嫩芽
她还要等到酸枣树结籽
爬上树,挑食
我的村庄我不守
香狸子死守
她是这世间,我最不忍心抛弃的小兽
她白鼻子,吻一下,也干净
别错入这死寂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泉眼看你
左泉枯涸,还有右泉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连枷抽你
青篾断了,还有黄篾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嗥声喊你
孤豹死了,还有独狼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山梁困你
出了垭口,还有隘口
而我,多么害怕你来了
我的村庄,空无一人
你迷信的,终将是虚无,是消亡
是我的名词,而不是肉身
哑巴,别来
别错入这死寂,别歧路于晚境
通奇门的孕妇
为了站稳
她抓住雕塑士兵腰间的一块黑铜
这个五百年前攻打通奇门的老兵
而今掏空肉身,被一个基座定在这里
他腹内空空,如有回声,如有鼓动
而她腹内的胎儿正在准备离开她
一块暗铜正在准备离开老兵掰断的手指
射出的箭簇永远一个姿势,悬而不垂
她依靠着人间的一块铠甲
若分娩,刚好身下尚有一个战场
央的沉寂
冬夜,眉苏河水位降到低点
水车停止了转动
青瓦房下的所有生灵陷入沉寂
两家人互相抵着的檐角
有一些松动有一些退缩
檐下鸡舍的幼崽
拼死往老鸡身上挤
央的母亲睡眠不好
夜半老鸡的咕噜,也能吵醒
这让檐下花窗内
欢爱的央和耶送,轻缓压抑
像是在饰演默片
你来我往,就是没有声音
要是不禁惊叫一声,不仅央姆
就是邻居耶送爹
也会醒来,假装没有听见
假装去积雪的院坝里撒尿
渝陕界梁
北坡的草绿了,南坡的草还有一些旧颜色
枯白覆盖在嫩绿上,远远看去
青草还在谦让着枯草,生者还在为死者留出面积
我不知道,收尽高山草原枯色,会让积雪多么疲倦
我也不知道,由南向北,返青的过程
我是否有耐心,用近乎失明的眼睛,去看见
嗯,我只想站在梁上,前胸恍若北坡
后背恍若南坡。重庆和陕西临界的山梁
恍若就在我的喉结处——
恍如我对你的爱,一个咕噜,两个省都会抖动
采耳:舞者
大巴山派出的舞者
不是性喜咬绳的飞虎
而是在三面悬崖上飞纵的父亲
他牵绳而荡的样子
完全遵从山势的韵律
彻底拜伏悬崖的高绝
腾挪,跳跃,宕开
俯,仰,蜷,展
崖上的舞者从不说话
有时候会顺着山风的吟啸
从第一面悬崖
荡至第二面悬崖
有时候会随着云雾的蒸腾
荡至第三面悬崖
其中必定有一面悬崖向阳
舞者的身后
必定跟着跳动的阴影
让崖下的女儿
生出单纯的惊喜
而惊心动魄的单腿旋转
让她以为——
人间再无第二种
这样的绝情芭蕾
亲爱的卡伦
亲爱的卡伦,我有卜留克的老盐味
身上的大风之意,尚未散尽
亲爱的卡伦,我有木克楞的低垂之状
一节一节骨折下去的样子,并不是哀伤
亲爱的卡伦,我有枯苔藓的表情
尝尽夹缝之苦,才学会收养冰雪
亲爱的卡伦,你把一个湖泊带到我面前
是不是暗许我洗脱罪愆,立下遗嘱
亲爱的卡伦,别问我的遗嘱是什么
为了神而流血的人们,都爱你的黄昏
亲爱的卡伦,黄昏中划船而来的人
爱你的那朵紫色花,投湖的影子
亲爱的卡伦,你像油画那样缓慢地活着
而我会匆忙逝去,这并不影响你的安静
亲爱的卡伦,霜冻即将大面积袭来
而我的名字,还在和你谐音
——亲爱的卡伦,请叫我远伦
以白桦落叶的发音,以风暴拍门的口吻
通奇门城楼上
琉璃瓦上的黑鸟,俯视小母亲的目光多一些
均匀一些,转移慢一些
它会适时将目光分一点给城墙垛口的乞丐
和他的铝合金碗
需活动一下细弱的颈椎之时,它才会换一个角度
恰好可将余光,赐予我一点
我在仰视钟声里的青铜,它在俯视啼哭声里的婴儿
挑起的檐角起势欲飞,而凝听的黑鸟如此沉静
从我这个角度看上去
大钟沉实地压着城楼,黑鸟轻巧地压着天空
艾草记
你又在趁我深深睡着的时候骂我
骂声就停留在我梦境的老电影那里
我正在模仿,叫你一声“艾草”
我能感觉得到自己嘴唇的翕动
而你是看不见我身体里神经元的浮动了
我越来越老,越来越长得像是个贬义词
你的夜色比我的夜色,多了一些失眠
我的失眠比你的失眠,少了一些星光
你的身体里总比我多一些救赎的物质
比如子宫壁、妊娠斑和褒义词
你被痛苦折磨的时候,总在睡意的末端骂我
往往没有把一个词语说完就突然睡去
接下你的话头的不是我
是日出。它像爱意那么闪光,被大地分娩
庇佑
疾病是白光,那么轻,近乎虚幻
人体里的阴影都不是黑的
疾病在身体的对立面,像一块幕布
锁骨之下,是平面的一生
疾病可以折叠、可以卷筒
可以被一根橡皮筋,捆起来
疾病在塑胶纸上,两片残肺
提起来走上天桥,未见一丝摇晃
你看,深冬的庇佑如此宽广
所有阳光都是口服液
所有寒霜都是药粉。你看
久治不愈的,不是你,是人世间
如舞
两个人在洞中跳拉丁舞,是优雅
两个人每晚在洞中跳拉丁舞,是仪式
仪式感来自于身体。流畅,轻灵
肌肤的每一寸律动,都是老年的晚祷
如果说旋转的腰身足够支撑爱情,那么
重度的骨质疏松,足够瓦解怨恨
我相信他们俩是夫妻,因为
婚姻是节拍器,是调音器,更是步点
我欣赏到每一个仰头陶醉的神情
看见他们的每一个老年斑,都是活体
就连偶尔的一次踉跄,我也以为
那是珍贵的后撤步,是对年轮的避让
利用音乐,听见对方骨节断裂的声音
这经年的抚慰,从未疲倦
采雪
那卡的山包上建起一个铁塔
对山还有一个铁塔
雏鸟们从那卡的山包出发,在电线上
一停,一飞,就到了对山
奶奶的棺木,下一重坡
再上一重坡,就到了对山
雪,从那卡的山包出发,一片阳山
再一片阴山,就抵达了奶奶的新坟
小年阳光如恩赐,那卡从阴山坟头
取回的雪,到了阳山还没化完
异香
枞树枝条有油脂,火势起得快
柏树枝条有气息,火焰散发暗香
那卡烤红薯,将柏树的生枝条
覆在枞树的枯枝条上
当白白的灰烬上不断冒气
那卡的心便如灰中的红薯一样烂熟了
她一九八零年代的异香
简单而艰难,没法描绘
她一九九零年的作文刚写到饥饿
就戛然而止。香气,没法描绘
火铺
人间太低矮,温暖需要高一点
诸佛村的火铺,必须比大地高出一米
那卡的爷爷背靠最黑暗的角落
在明亮的火炭上点土烟
他习惯了这个火铺撑起来的高度
举头碰不着腊肉,下地不致于趔趄
九十岁那年他死在火铺上
由于光芒照耀,而显得无比安详
抬他下来的时候,他仍然弓着脚
仿佛身后有一把看不见的悬空椅子
桉树叶水浸泡着少女那卡
桉树是村庄里最润滑的树
奶奶站在树下,仰着头
用一根长竹竿绑上镰刀,伸到空中
那卡看见一片片桉树叶落下来
几乎就要覆盖奶奶的瘸腿了
这个下午,那卡都躺在宽大的木桶里
任由桉树叶熬成的黑水,浸泡她少女的身子
奶奶说女娃生过了疥疮就是大姑娘了
泡过了桉树叶水
就是懂得有痛也不哭的大姑娘了
黄昏,天色渐暗,水温渐凉
那卡从桶里跨出来,裸着身子
像一株小桉树那样,在暮晚风中
抖了抖身上回潮的露水
让我流下眼泪的,是昨夜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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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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